第三章

  大約在一個星期過後,當劉昭龍幾乎快把上星期才發生的人頭案列為無解案件的時候,小警局又接獲報案。

  他匆匆地率領人員抵達現場,這次臉色慘白的遊客比上次要多,就連顏維國的臉色,也比上次還要難看。

  他垂著臉,不讓視線特意留在顏維國臉上太久,吵雜如菜市場的人聲讓他的注意力跟著轉移,這才慢半拍地發現眾人神色慘澹的原因。

  劉昭龍看見醫護人員正忙著把傷患搬上救護車。

  也就是說,這回的事件,出現了傷患。

  指揮現場並分派工作給同事後,他跟顏維國還有其他同事一起轉奔向醫院。

  當他們抵達急診室的時候,急診醫生前來傳達傷患已經在車上死亡的消息。

  劉昭龍一邊聽著部下的簡報,一面用手機撥打電話交代事情,同時示意大夥跟上,一群人往停屍間移動。

  「請你們先有個心理準備,屍體……的狀況不是很好……」急診室的醫生說的時候,整個人畏懼地縮了縮。

  劉昭龍點頭表示知情,「法醫跟家屬呢?」

  再怎麼恐怖,有他妻子的死法恐怖嗎?

  「已經通知了,都在路上。」

  他再度頷首,和急診室的醫生一同進入停屍間。

  「導致患者死亡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失血過多,另一個原因是屍體本身殘缺不全。」

  「殘缺不全?」他一愣。

  「是的,他的手、腳、胸、腹都有被撕裂的痕跡……我個人認為那是撕裂傷。」急診室的醫生聲音有些不穩,年輕的臉龐此刻毫無血色,快要跟他的醫生袍一樣潔白。「死者受傷的這幾個部份正好是大動脈分布之處,因此造成大失血。劉警官,這不是海中生物能造成的傷口。」

  ……難道這個人也是遭受天罰?

  在掀開白布之前,他心底掠過這個想法,然後拉起白布。

  醫生的提醒非常保守,劉昭龍雖然做了心理準備,但是顯然還不夠。

  白布掀開的那瞬間,他聽到身後好幾個重物落地的聲響。

  他迅速蓋上白布,卻來不及阻止大腦將剛才所見清楚記下來。

  死者頸部以下腰部以上的肌肉,全被撕裂。從肩膀的地方由上往下,裂成條狀,卻又保留手腕以下的部位,看起來像是水母的觸腳。胸、背的肌肉也是相同的待遇,被撕開來的肌肉掛在腰間,露出裡面的骨頭與臟器。腿部的傷勢集中在小腿,從腳掌往膝蓋撕開,卻又不扯斷,就這樣一條條被掛著。

  「他是這樣被救上來?」劉昭龍忍住暈倒的衝動,勉強保持一絲清醒問醫生。

  「不是……聽說是在車上急救的時候突然爆開來……」那一幕嚇得救護車上的醫護人員發出驚人的尖叫,當場暈的暈,吐的吐,下車後全部到精神科掛急診。

  「別讓家屬看遺體……」太殘忍了,這樣活生生撕裂一個人……

  「神女來過嗎?」他想確認這是不是天罰。

  醫生搖搖頭。

  離開停屍間後,暈倒的警員交由醫院照顧,沒暈倒的員警留下來等候法醫跟死者家屬。

  他則是等顏維國清醒,確認好友的精神狀況穩定後,才將顏維國帶回警局。

  「維國,我得封鎖整個海水浴場。」路上,他低聲跟好友道:「死者的死因離奇,我本來以為這是天罰,可是神女卻沒有來到現場。我擔心如果這是一場人力所為的凶殺案,這名兇手一定是個殘暴凶狠的人。」

  話雖如此,劉昭龍卻不認為這個兇殺案是人類所為。

  事情發生的時間太短,什麼樣的凶器能在短時間造成這種傷口?

  「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?」顏維國的聲音微微地發抖,視線落在自己的雙手上。「我都已經把女兒獻給龍女祈求一家平安,這麼恐怖的事情怎麼會在被龍女所守護的海域中發生?」

  劉昭龍默默地認同顏維國的說法。

  他也很困惑,在龍女的守護之下,村子裏通常沒什麼太大的災害,也沒有什麼重大的刑事案件發生……除了天罰以外。

  不僅如此,竊盜或是火災這類的事情更是罕見,就連雨季淹水,這個村莊向來都是平安無事的。一直到這幾天接連出現兩個案件,看似無關卻又好像相連,這意味著什麼呢?

  「說說今天案發現場發生了什麼事情?」回到警局,領著顏維國進入問訊室,他拿出紙筆準備作筆錄。

  「我也不是很清楚……我接到消息的時候,那個人已經被救上岸,我只是要醫護中心的人快點急救並打電話叫救護車……」顏維國神色茫然地道:「依稀好像聽到有人在說什麼人頭之類的……」

  正在紙上刷刷行走的筆頓下來,「人頭?」

  「好像是……」顏維國也不是很肯定,「他週遭的朋友都嚇壞了,說他沉下去才幾秒,水面就已經變成血紅一片……」

  「只有他出事,旁邊的人沒事?」

  「對。我記得他們四個人是好朋友,常常一起來海水浴場玩,都是四人一起行動。出事的時候他們都距離彼此不遠,大約才幾公尺的距離,但是只有他被攻擊。」

  劉昭龍沉默片刻,思緒飄飛到剛才匆促一見的屍體上頭。

  他記得醫生說過,死者的身體是在救護車上變成那副模樣的。

  但那是怎麼辦到的?人體有辦法遭受那樣的撕裂後,還能保持身體的完整嗎?

  看顏維國的反應就知道死者剛上岸的時候,人當時應該還活著吧?

  「死者被救上來的時候,狀況如何?傷勢嚴重嗎?」

  「他一邊叫痛,一邊哭,聲音很微弱,看起來像是神智不清的樣子。」顏維國一邊思索一邊回答,「他的上臂跟小腿都有很大的傷口,幾乎可以看到骨頭,包紮傷口的繃帶很快就染紅了。」

  「那時候,他身上還有其他傷口嗎?你也曉得的,就像剛剛在醫院……」他停住沒再往下說,顏維國刷白的臉讓他很難過。

  他白著臉,抖著唇,雙眼睜得大大的。

  劉昭龍離開座位,泡了杯即溶咖啡放到他手裡。

  「喝點吧!局裏只有這個。我知道你很害怕,不過這件事很重要,你一定要想清楚再回答。」

  片刻過後,顏維國才聲調乾澀地道:「沒有……沒有其他傷口。」

  一聽,劉昭龍粗壯的眉毛緊緊地鎖在眉頭。

  這事透著詭異。

  不管從哪個角度去思考,他都不認為這是人力所為。

  雖然還沒有看到完整的驗屍報告以及目擊者的口供,但他內心深處隱約浮現一種不祥的預感,這次的殺人事件與龍女有關。

  人頭、死者、沉默的龍女。

  他覺得該去一趟龍女廟,因為這是一個棘手的案子,可是又不想去看神女冷冰冰的臉。

  他永遠也忘不了,那間無情的廟宇奪走他的兒女,連見面通信對話都不准。

  孩子們都好嗎?快樂嗎?有沒有想他呢……

  他把筆錄供紙交給顏維國過目,並且簽名押手印後,「你可以先回家了。」

  顏維國疲乏地伸手抹了下臉。

  整天都處在驚嚇的狀態,和血淋淋的恐怖畫面中,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受到相當程度的煎熬。「有什麼後續消息請務必跟我說。」

  劉昭龍點頭,「我會的。」

  送顏維國離開警局後,他回到座位上,而在外忙碌的同事們也都回來了。

  看著他們送來的資料,劉昭龍的臉色也就越沉重。

  這個案件,很麻煩。

      *      *      *      *      *

  離開警局之後,顏維國沒有馬上回家,反而先到海水浴場巡了一圈。

  整個海水浴場的外圍都圈上了黃布條。辦公室還亮著燈,想必是妻子還在整理東西吧?

  但現在他還不想走進辦公室,至少他的情緒還無法去包容妻子可能出現的狀況。

  自從女兒被帶走之後,婉真就沒再去過龍女廟。就連祭典該出席的場合,她也都藉故不去。上一秒還在微笑的她若聽到跟龍女廟有關的事情,那淺淺和煦的微笑就會消失,溫暖的眸子也會跟著降溫。

  雖然不至於翻臉走人,但在夜深人靜,眾人都沉澱在夢鄉的時候,他的妻子會爬起來,喝著酒,流著無聲的淚。

  村民們都以為他們會以女為傲,至少錢、宋、李三家倒是態度積極且洋洋得意。

  但那不是顏維國,也不是劉昭龍的想法。

  他們不懂,不瞭解當女兒進入龍女廟後,渴望與女兒見上一面卻又不得相見的心情。

  在龍女廟的女兒就像是消失在這個世界上,過著他們看不見的生活。這份天生的父母關切的愛,再也無法真實地傳達給他們的寶貝孩子。

  他們無比恐懼,將神女冷淡的神情深深地刻在記憶中。

  他們無比害怕,自己的女兒也會變成那般冷漠。

  明明知道那是無法挽救的事實,他們還是不停地在每個夜晚,祈禱著再次見到女兒時,女兒依舊還是記憶中那般活潑可愛的模樣。

  他望著盪漾著黃昏夜色的海洋,聆聽著規律節奏的海濤聲,看著好似沾染一身鮮血的海平線,心裡很茫然。

  大海賜給他們龍女坐鎮在此,讓他們得以豐衣足食,無憂無慮。

  可是為什麼?為什麼他的內心還是如此地痛苦不堪呢?優渥的生活並沒有讓他嚐到快樂幸福的滋味,反而在他人羨慕的眼光之下,默默地吞著無法說出口的苦楚。

  大海啊大海,請告訴我,為什麼我的生活還是過得這麼的苦悶?

  為什麼非得要我的女兒去當神女呢?她就不能享有一個平淡快樂的人生嗎?

  太陽慢慢地沉入海平面,暗紅色的光芒也漸漸被幽冥取代,藍黑色的絨布上墜著點點星光,慢慢地籠罩大地。

  意識到夜晚的來臨,他想到還在辦公室等候消息的妻子,知道自己該離開這裡,回到辦公室好讓妻子安心。

  剛半轉過身子,意外地瞧見遠方有個纖細的身影,正踩著細沙,悠悠地移動著,漆黑的長髮隨風飄動,在昏黃朦朧的光線中,女子的身影看起來若隱若現,看起來很不真實。

  他愣了下,接著邁開腳步追上去喊道:「小姐、小姐!」

  人影停下腳步,緩緩地側過身子。

  藉著殘餘的夕陽看清女子的容貌時,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在不自覺中緩下腳步,著迷似地看著她精巧的五官。

  飽滿的天庭,濃淡適中的柳葉眉,盪漾著溫柔水色的黑眸,挺立的鼻樑下,有張泛著櫻花色的菱唇,貼切地拼出一張古典現代風味兼具的臉蛋。搭配她身上那襲改良式紫底白色牡丹花紋的旗袍上衣,和淡紫色的綢緞及雪紡紗裁切交錯織就成不規則形狀的長裙,氣質高雅得令人不禁打從心底敬畏起來。

  長裙隨著海風飄動,盪出波浪般的弧線。她抬起手輕輕壓住頰畔隨海風飛舞的髮絲,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,卻讓人感到一股說不出來的典雅韻味。

  當她的唇角勾出上弦月般的弧度時,他覺得自己好像墜入沁涼的海水中,恣意觀看美麗的海中生物,悠遊地在水裡翻騰跳躍,無拘無束。

  一直到女子的聲音傳入耳裡,他才如夢初醒般地回過神來。

  「請問……」溫柔的聲音飄盪在空氣中,困惑的眼神讓他忍不住雙頰火熱。

  「抱歉……」狼狽地道歉,尷尬地聽到自己的聲音嗄啞,他暗暗地嚥了嚥口水。「現在這裡暫停開放……」

  「啊……可是我掉了東西……」她的笑容透著懊惱,「那是很重要的東西,沒找到的話我會很難過的。」

  「真的是很對不起,下午的時候這裡發生命案……」那股煩惱也感染給他,令他深覺歉疚,「更何況都這麼晚了,妳不能進來這裡。」

  「命案?」

  「對,命案。」他重重地點頭,「傷患在送醫的途中就死了……這裡邊是命案現場,非警方人員不能進入。」

  女子失去笑容,美麗的臉龐凝肅著。「請問您是?」

  「我是這裡的負責人,我姓顏,顏維國。」他回頭看看辦公室,「先跟我來辦公室吧?那邊比較好說話。」

  她點點頭,視線飄向海洋一會兒後,才跟上顏維國。兩人並肩走在沙灘上。

  「對了,還沒請問您的芳名。」

  「伏曦。」

  「呃……神話中那個伏羲?」

  「不是。曦是晨曦的曦。有日字偏旁。」

  「這名字很有意思,您的父母很喜歡神話人物嗎?」

  「說不定呢,我父母並沒有跟我說。」

  「您在我們的海灘這遺失什麼重要的物品呢?」伸手率先打開辦公室的門,剛巧看到妻子正拿起一把刀,而刀尖對著她自己的心口。

  他還怔愣著的時候,身旁的女子已經衝過去,一手抽走她手中的刀,一手平貼在她的額頭,同時對他道:「把門關上!」

  聲音聽起來並不嚴厲,但是他的身體卻自動地反應,不但把門關上,還鎖起來。

  等到他省悟自己做了什麼之後,身體才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。

  為什麼?女子的語調並無特別起伏,為何自己卻自動執行她的指示?

  「妳……妳……妳想對我的妻子做什麼?」他以為自己吼得很大聲,可是聽在自己的耳裡,虛軟的聲音卻沒有絲毫魄力。

  「噓……先別吵。你呼喚她的名字,叫她回來。」她蹙眉凝視著瞪大雙眼的妻子,手仍然放在她的額心上。「別懷疑!如果你不希望你的妻子死掉的話!」

  他嚇了一跳,聲音不受控制的大喊:「婉真!婉真!回來!」

  他不知道喊了多少次妻子的名字,喊到喉嚨乾啞疼痛,妻子無神的眸子終於開始有了神采,慘白的雙唇恢復些許血色,微顫著開啟:「維……維國?你……你在哪?我看不到你,我看不到你……」

  他放柔了聲音,接近他的妻子。

  「我在這裡,婉真。妳聽得到我的聲音嗎?」

  「嗯……」她輕應,然後開始掉淚,抬起手在空氣中揮舞:「維國,救我……」

  他抓住她的手,感覺到她害怕地緊握著,「我在這裡,妳感覺得到嗎?婉真,回來吧,我在這裡。」

  妻子露出安心的微笑,露出他熟悉的溫柔眸光,「我……我看到你了……」

  說完,便激動地抱住丈夫的脖子,放聲大哭。

  伏曦不知道什麼時候放開手,無聲地退到一旁。

  忙著安慰妻子的維國沒有注意到女子眼中異樣的光采,和週遭的空氣產生了什麼樣的變化。

  直到有股淡淡的香味縈繞在鼻端,夫妻倆這才茫然地抬起頭。

  不知哪來的蘋果香,淡淡地,充斥在鼻腔中,隨著吐納吸入體內,彷彿整個身心都浸泡在那平穩寧馨的香氣中。

  「來,喝點水。」像是很熟悉這個環境似地,伏曦倒來兩杯水給他們,自己也隨後拿起一杯水喝著。

  顏維國還在遲疑的時候,妻子已經接過她的水,一口氣喝完。

  看到妻子這麼乾脆,他也接過來一口飲盡。

  那杯水,帶著清涼的薄荷味,和說不出來的香氣。

  水一入喉,那股香氣不但充滿口腔,連帶吸入肺部的也是那個味道,混著蘋果香,將剛才的緊張不安,全都撫平下來。

  「謝謝妳救我……」婉真在丈夫的扶持下站起來,感激地對伏曦說。

  伏曦淺淺微笑,沒有說什麼,美麗的眸子卻盪漾著淡淡的憂傷。

  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顏維國覺得自己陷入一團迷霧,不清楚妻子和這名尋找失物的女子到底是怎麼回事。

  「那是因為……我不甘心女兒就這樣被帶走……」婉真停頓將近數分之後,才開口道。也許是她的聲音乾啞,伏曦又端來一杯水交給她。

  她接過之後卻沒馬上喝,反而是垂著頭,看著手上的水杯。「毫無緣由的。」

  然後,說出她隱藏了將近二十年的秘密。

      *      *      *      *      *

  初次來到這個小村落的時候,婉真的內心是很惶恐害怕的。

  但是和未來的公公婆婆相處後,他們的溫柔和善,讓她對於未來的婚姻生活開始產生信心。

  所以她點頭答應維國的求婚,從繁華熱鬧的都市,搬到這個寂靜的小村莊。

  婚後的生活是幸福的,但是待的時間越長久,有些事情也就越令人感到迷惑。

  這裡的人,不時興初一十五或初二十六拜拜,不管是天公生日或是什麼神明誕辰,甚至逢年過節必有的拜拜禮儀一概沒有,全部都是依照特定的節日舉辦祭典,由村裏唯一的龍女廟負責主持一切。

  她的公公,則會在這些祭典上出席,擔任祭師。

  她的丈夫,則是祭師見習者。也因為這個因素,她認識了同等身份的劉、錢、李、宋家的媳婦們。

  那個時候,她還不認識林玉婷。

  婉真的個性不是那種爭強好勝的典型,更不是那種喜歡跟左鄰右舍聊八卦說是非的人,所以週遭的女性們很快地接納她這個外來媳婦。

  長期和這些婆婆媽媽們相處下來,婉真漸漸地熟悉這個村莊。對逢年過節的祭祀儀式雖然存有疑慮,但也沒多大異議。

  婉真還發現到這個村莊裡,劉、錢、顏、李、宋姓各只有一家,既無別家,也無旁親。

  他們不是這個村莊的大姓,卻是這個村莊獨一無二的——巫女世家。

  這種詭異的情況讓她疑惑了一陣子,但那時她對週遭的環境還是覺得陌生,因此心底暗暗猜想,所謂的神女大概是這個村莊特有的習俗吧?

  雖然困惑,不過孩子們的出生讓她手忙腳亂,對於種種的不合理現象也就當作是一種特殊風俗,只要日子過得平順,一家子幸福,也就別無所求了。

  這份小小的心願,卻只維持到她被告知女兒得送入龍女廟為止。

  她不懂為什麼丈夫為什麼這麼快便屈服。

  婉真幾乎是憤怒地、無助地看著女兒哭著喊媽媽,心碎地看著神女帶走她的寶貝女兒。

  那是她的骨、她的血、她的肉啊!她辛苦懷胎十個月,甫出生就為她把屎把尿,每四個小時都要餵她喝奶,怕她冷著餓著,夜半就算睏極倦極也要撐著疲累不堪的身子起來哺乳。

  她是多麼地疼愛這個寶貝,卻得在還沒看到她長大的時候就要捨棄她,天理何在!

  可是……她禁不住公婆的低泣哀求。

  面對這樣的狀況,丈夫只能紅著眼眶,愣愣地坐在客廳發呆。

  家裡的人都在求她,不管是悲傷的哭泣,還是無言的懇求,都在逼她放開孩子。

  親情、愛情、母性,心裡百般掙扎,這教她情何以堪?

  最後,她還是放開那雙小小軟軟的手。

  失去女兒之後,她的靈魂幾乎死去一半。

  婆婆不斷地安慰她,陪著她一同傷心,一同落淚。

  丈夫也是,他是那麼樣地疼愛女兒,卻得隱忍著自己的心碎來呵護她,陪伴她,讓她重新自失去女兒的悲傷中站起來。

  因為忘不了女兒,讓她想起剛融入村莊生活時候的疑惑之處。

  於是她開始悄悄地留意,一邊期待能再次受孕,或是能從中找到機會,將女兒帶回她的身邊。

  直到她遇見了劉昭龍的妻子──林玉婷。

  玉婷是個非常有主見,行事風格爽快俐落的女子。她喜歡各式各樣新奇的事物並勇於挑戰。

  對她來說,這個村莊許多不合理的規定,誇張到讓她很不適應。

  她甚至計畫等孩子們國小畢業之後,就帶到外地去讀書。

  然而女兒被龍女廟奪走後,玉婷極力抗爭,她義無反顧地捍衛自己養育女兒長大權利的樣子,令婉真感到羞慚。所以當玉婷來找她控訴抱怨龍女廟的惡行之後,她忍不住把心中的疑雲告訴玉婷。

  玉婷聽完之後,留下一句:「婉真,能認識妳這個朋友真好。」

  然後玉婷就沒再來找她。偶爾打電話過去,也總是聽到她說很忙就草草收線。

  玉婷過世前一個禮拜,她來拜訪婉真。

  那一天,天氣晴朗,氣候舒服得讓人想要在這麼宜人的時刻,泡個下午茶,看點輕鬆小品,品嚐悠閒的氣氛。

  然而玉婷的出現,卻帶來了緊張的氣氛。

  她神色匆匆地來找婉真,剛坐下沒多久,連茶也沒喝,就抓著婉真的手,語氣因為興奮而微微地上揚:

  「婉真!婉真!我們的女兒有救了!只要找伏曦,只要能找到伏曦,就能夠讓女兒回到我們身邊!」

  「伏羲?」婉真在她身旁落坐,「中國神話裡的三皇之首?」

  玉婷搖搖頭,「不是那個伏羲。同音但是字有點不同。她的羲是晨曦的曦,有日字偏旁的。」

  「他是什麼人啊?」婉真搞不清楚玉婷的緊張與興奮是怎麼回事,雖然聽到有希望能讓女兒回到身邊讓人感到高興,但是她不想盲目地被神棍之類的人物所騙。

  「我無意間在網路上逛到的,說她是一個除靈高手,解決很多疑難雜症。」

  「網路上很多消息來源都不正確,玉婷,妳是不是被騙了?」婉真有點失落地問。

  「婉真,記住,伏曦!我相信她能夠救我們的孩子!我沒辦法告訴妳為什麼我會這麼肯定,但是我相信她做得到!」玉婷激動地握著婉真的手,激動到手微微地發抖,「婉真,記住!伏曦喔!是伏曦!」

  「好好好,我記住了。」她表面上認真的應許,心底卻還是非常地失望。這種無根無據的相信,要她怎能懷抱希望?「妳只是來跟我說這個?」

  「對,我覺得我該來跟妳說,因為妳也跟我一樣,都希望自己的女兒回來身邊。」玉婷的情緒非常激昂,之前無神的眸子此刻亮晶晶地,替憔悴的玉婷注入生命的活力。

  婉真是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看到玉婷在失去女兒之後,這麼有活力的模樣。

  「婉真,五姓的巫女世家當中,就妳和我是外地來的媳婦,也只有妳跟我對這個村莊的信仰產生疑惑,其他人都是在默默承受這一切的不平等!」

  說到這裡,玉婷停下來喝口茶水,「但是,這樣的習俗並不合理,對吧?」

  婉真點頭。

  「所以……所以……我查了很多的資料,很多很多,從網路的資訊到相關的書籍和研究論文都有,打從畢業後我都還沒看過這麼多書跟文件呢!」她笑了笑,「但是這麼多的資料當中,沒有我們村裏龍女的相關事蹟喔!」

  聽到這段,婉真的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用力地撞擊了一下,身體瞬間不由自主地僵硬。

  她屏住呼吸,瞪大雙眼,看著神采飛揚的玉婷,等著她的下一句話。

  「我們村裏拜的,不是神。」玉婷斬釘截鐵地道。

  「不是神?」她緩緩地重複玉婷所說的最後三個字。

  「對,其實關於龍女有許多傳說,最早的紀錄是在佛經當中,後來在中國各地還有其他相關傳說。依據《法華經》十二〈提婆達多品〉記載,龍女是娑竭羅龍王的女兒,八歲的時候因為聽文殊菩薩講解《法華經》而頓悟,以龍身悟道,後來成為觀世音菩薩旁邊的善女。但是除了這點之外,我找不到其他建廟祭拜她的人,也找不到她做過什麼普渡眾生的事蹟。她是龍女,海的女兒,所以應該跟以海維生的人有密切關係才是,然而沒有任何海上人家曾經因為她而受惠。所以我們村莊太奇怪了!信仰這個不知道是鬼還是妖的東西,還把她當作神在供奉,有神明會奪人子女恐嚇信徒的嗎?這麼奇怪的習俗,村裏的人卻都沒有發覺!真是太詭異了!」玉婷說得義憤填膺,激動到雙手緊握成拳,渾身緊繃。連婉真也能感受到心裡翻騰的洶湧浪潮。

  是啊,這真的是太奇怪了。

  那麼……她的丈夫、公公、婆婆到底是為什麼而這麼痛苦?

  「我在想,既然我們所祭拜的不是神,那到底是什麼呢?她可以賜予村人豐衣足食的生活,又可以施展力量恐嚇我們的家人,那一定是妖怪吧?但是我該怎麼辦呢?我要怎麼做,才能消滅她然後救回我的女兒呢?結果,我找到了伏曦。」

  說到伏曦,玉婷整張臉都亮了起來,「她有一個部落格,很多人在上面留言,請求她的協助。她有個妹妹叫伏昭,伏昭會把她們處理過的事件寫成故事,還有一些她想像的故事。我在找到這個部落格的時候,就確定自己可以信賴她們。」

  「網路上搜尋得到?」婉真倒不曉得有這個部落格。

  「嗯,我也覺得很奇怪,之前都沒瞧過連結呢!是從別人的部落格看到的,才曉得竟然有這樣的一個部落格。」

  說到這邊,玉婷突然呆了片刻,然後像是被嚇到般地驚醒過來。

  「婉真……妳曾經看到女兒的幻影嗎?」

  「什麼?」思緒還停留在伏曦的部落格上,一時之間聽不懂玉婷在說什麼。

  玉婷重複一次問題,婉真搖搖頭。

  「打從我聽到妳說的那些事情後上網四處找資料。剛開始還沒事,直到我發現伏曦的部落格後,我開始看到女兒的幻影。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,」玉婷收起笑容,看著婉真的眼神異常地悲傷,「我差點走向她……但是,我臨時想起她這個時候應該在龍女廟,而不是在我眼前!妳知道後來怎麼了嗎?」

  婉真再次搖頭。

  「女兒的幻影消失了,對著我的,是我一直放在廚房的菜刀。」她淒涼地笑了笑。

  婉真聽到之後的第一個反應是緊緊抓住玉婷的手臂,厲聲道:「別做傻事!」

  「我也不想。」比起婉真的緊張失措,玉婷反倒比較冷靜,「婉真,如果當時我沒有狠下心拒絕女兒的呼喚的話,那麼現在我不可能還好好地坐在這裡,告訴妳關於龍女還有伏曦的事情。」

  「如果……假如妳開始看到女兒的幻影,記得想辦法把龍女還有伏曦的事情告訴可以相信的人,婉真,妳是我唯一能信的人。」

《待續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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