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第三回(下)
顏維國,海水浴場的負責人兼營運者,今年四十三歲,大學畢業後就繼承家業,成為第五代經營者。
因為打小就在家裡幫忙,對於家族事業的管理並不陌生。他在二十八歲的時候娶了大學時期的女朋友楊婉真為妻,婉真的個性文靜,又肯陪他窩在這個鄉下村落生活,自然是理想的妻子人選。
婚後兩人育有一子一女,女兒在十歲的時候被迎入龍女廟,當作下一個神女繼承人撫養長大。
面對此事,顏維國早有心理準備,但是到了分離的時刻,內心還是非常痛苦。妻子因為不瞭解這個傳統,為了這件事情和他冷戰許久,讓他又憂又懼。
最後,妻子不知怎麼想通了,夫妻倆又和好如初。
像是約定好一般,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避開避孕的相關話題,但是妻子始終未曾再受孕。
「我好想念我的女兒啊……」記憶中,母親似乎曾經這樣喃喃自語過,祖母則會默默地握著母親的手。
對了,他的妹妹也被送入龍女廟,據說能力最強的白荻就是他的妹妹。
但是,他能對著白荻叫妹妹嗎?
不能的,送入龍女廟的神女們,一旦被龍女賜名之後,白荻就跟顏家沒有任何關係,別說是相認,就連死後也不葬在顏家祖墳。
顏家之所以能夠擁有這樣富裕自在的生活,也是因為龍女和白荻的庇祐,父親總是不斷地低語:夠了,這樣就夠了,別想太多,別說太多,就這樣生活下去吧!
到現在他都還會想起小時候和妹妹生活的種種,那個小小的、軟軟的奶香,會笑會叫,老愛跟在他後頭的可愛妹妹,小學還沒有畢業,就被龍女帶走,變成現在疏離冷漠的白荻。
他還記得,當時年幼的自己,抗爭得多麼激烈,卻在前來迎接的神女面前,呆呆傻傻的說不出半句話來。
那個據說是他姑姑的神女,用跟白荻一樣的冷淡面孔問:「吵吵鬧鬧的,就不怕龍女發怒毀了顏家嗎?你不怕會遭到『天罰』讓顏家絕後嗎?」
「天罰」。是龍女用來懲罰惡人的恐怖手段,受罰的人聽說死狀悽慘恐怖,有一回聽說某戶人家受到天罰,他抱著又害怕又興奮的心情偷跑去看,看完之後回來大病一場。
那場面,不僅恐怖,而且血腥異常,難怪大家那麼害怕「天罰」。只消看過一回,任誰也不敢激怒龍女。
承祐村的孩子只要一聽到「天罰」,都會乖乖地聽爸媽的話,不敢惡作劇作怪。
所以,當白荻來接女兒的時候,他什麼也沒說,給哭個不停的女兒最後一個擁抱後,就將那軟綿綿的小手,交到白荻手裡。
「請好好照顧我的女兒……」他軟弱地低語懇求。「請別責怪我的妻子未能出席……她太傷心了……」
白荻只用冷淡的眼神看了他一眼,就帶走他的女兒。
他的女兒,以後也會變成那個樣子嗎?
用這種冷淡的眼神,疏離的態度,看著其他擁有與自己相同血緣的親人嗎?
村民們說這是一個榮耀,可是他卻痛恨這份榮耀。
他不想要這種虛假的榮華,他想要他的女兒啊!
問題是……他不能讓顏家毀在他的手裡。
他只能隱忍著,默默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,流著思念女兒的淚水。
妻子的聲音喚回出神的他。
「老公,劉警官來了。」
他站直身體,迅速地收斂起心底的傷痛。
劉警官,正是劉昭龍,另一個跟他同病相憐的男子。
劉昭龍的女兒在一年前,被神女白泉接去龍女廟。更慘的是,他的妻子在一個月之後突然死亡,半年後,白泉來接走他的兒子。
那可說是有史以來的頭一遭。
龍女廟向來只收女不收男,但是白泉說龍女另有他意,村人喧騰一陣子後,也就沒人再說話。
也是那一年,兩人變成莫逆之交。
「昭龍,來這邊坐。」
「今年的夏天真熱。」劉昭龍一坐下來,就急忙掏出手帕擦汗。
「所以今年的生意也比往年好。」他的眼神飄過窗外往來的遊客,雖然前天才發生過命案,但似乎沒影響到這些遊客的情緒,海水浴場反而更熱鬧滾滾。「打撈有結果了嗎?」
「沒有。」謝過好友妻子端來的冰涼飲料,「我是來跟你說專家研判人頭應該已經隨著潮流飄走,找到的機會不大。」
「聽起來似乎很麻煩。」顏維國的嘴唇往上微勾,希望自己的笑容看起來不會很僵硬。
「對,挺麻煩的。到目前為止沒接到失蹤家屬報案,而且只有一顆頭顱在海中飄流,也加深了搜索的困難度,沒有人發現疑似這顆人頭的身體,很令人洩氣。」劉昭龍露出疲倦的笑。
「晚上來我這邊喝一杯吧?」看出好友眼眶下的黯沉,他開口邀請:「我今天正好想要喝點酒。」
劉昭龍默默地點頭,這次的案件讓他想到龍女廟,想到龍女廟就會想到他的兒女,和突然死去的妻子。
他的眾多好友當中,只有這個結交不久,卻擁有同樣背景的顏維國懂他心底的痛苦和恐懼。
是的,他很怕。卻不知道這種畏懼的心情是從什麼地方來的。
從妻子去世,兒子被帶走後,他開始做著相同的夢。
也許是太想念家人,更也許是心中無法發洩的苦悶,以及冷清清的家。讓他下意識地做著溫暖快樂的夢,彌補清醒時一直被寂寞啃噬的心。
他家跟顏維國的家族一樣,都是村民口中的巫女家族。
兩邊的家庭都是一脈單傳,兒子在有意無意的情況下繼承家業或是擔任相同的職位,女兒被送入龍女廟。
所以他們劉家不但是巫女世家,而且每代男丁都不約而同地立志要當警察,只是職位不盡相同,像父親是巡邏員警,自己則在刑事組打拼。
他的妻子玉婷跟婉真一樣,都不是村裡的人。
玉婷是他念警察學校時,透過朋友認識的。
當時看到活潑俏麗的玉婷,就動起成家的念頭。
雖然比維國早成婚,不過他們夫妻倆生性比較好動愛玩,直到三十歲的時候,一次的激情下懷了孩子,才收起玩心回村定居。
他們的頭一胎是女兒,隔兩年兒子出生。兩個孩子從出生開始就顯得乖巧聽話,好吃好睡,玉婷帶起來沒有壓力。左鄰右舍的婆婆媽媽們都說這兩個孩子和他們投緣,羨慕的神情讓他覺得很高興,對兩個寶貝更是疼入心坎裡。
定居之後,孩子漸漸長大,有一天父親看不下去,勸他別太寵女兒,他才知道原來他有個大他八歲的姐姐,在他出生沒多久後就被送入龍女廟。
那時他才發現,他捧在手心中呵護的寶貝女兒將來不會在他手中漂漂亮亮地嫁出去。甚至他的姑姑、也是龍女廟的神女。
他們劉家的女兒一出生,命運就已經被安排好了。
他記得跟父母爭執很久,玉婷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,彼此都為自己的信念僵持不下。
直到某個下雨的夜晚,父親帶著疲倦的神色來到他們夫婦面前。
「我知道你不能接受,但是這不是你願不願意的問題。」
他不屈服地瞪著露出疲態的父親。
「孩子,龍女擁有神的力量,她讓我們生活無憂,但是條件是服從她!若是極力抗拒,會遭受天罰。孩子,爸爸不希望替你送終,你必須了解,這是我們劉家的命,懂嗎?」父親突然激動地抓著他的肩膀,「你必須服從!孩子!爸不想看到你死!天罰很恐怖的!不只是你,還有玉婷跟孩子,為了劉家好,你們不能死!至少不能死於天罰!」
父親的恐懼從語言和肢體動作上,傳入他的心底,他被迫地接受這不合理的一切。
但是,玉婷不像他願意屈服。
她默默地,悄悄地打聽著許多事情,企圖挽回女兒被送進龍女廟的命運。
等到他發覺,已經來不及挽救。
她受到天罰。
那天,他依稀記得是個陰沉沉的天氣。
天空看不見半朵白雲,深色的雲朵幾乎要壓在頭頂上似地,讓人有點喘不過氣來。
雲朵透著詭異的黯紅,看久了會令人胃部會隱隱翻攪,產生一種想吐的欲望。
他想起前天看到遭受天罰的兇手。
那人的腦袋被砸破,白色的腦漿混著腥紅的鮮血流了滿地。
他的手腳被鈍器砸碎之後,整個軀體像是扭毛巾那樣轉成詭異的姿勢,這種不自然的扭轉方式,平常人光是看上一眼,都會忍不住跑去廁所大吐特吐,必須重新做好心理建設才能再度返回現場。
只有神女木著一張臉,站在血泊中,冷靜地宣布這是個企圖要滅村的殘忍兇手,被龍女發現降下天罰,及時挽救村子被毀的命運。
說實在,他很討厭天罰,也畏懼天罰。
沒有人希望自己會是那種死法,光是想像就會痛苦萬分。
他覺得他終於能體會父親的恐懼。只是怎麼也沒想到,天罰這種殘酷恐怖的死法竟然會發生在摯愛的妻子身上。
當神女突然出現在他面前,告訴他這件事情的時候,他根本就不相信這件事。
是神女逼他回家,讓他瞧見滿室的鮮血時,才終於明白神女沒有騙他。
「龍女念在我們家族的貢獻上,所以沒有把這件事情公開,命我來協助你整理現場。」神女白泉發出冰冷的聲音,高傲地說。
劉昭龍跪在血水中,整個人被眼前的景象衝擊到說不出話來。
整理?這怎麼整理?滿地的鮮血,破碎的肉塊……他要怎麼拼湊出完整的屍體?
顫抖地從地上摸索到一塊肉塊,他張大眼睛試圖辨認,然而手卻一直不聽話地在抖,視線也模糊不清,怎麼也沒辦法認出這是妻子身上的哪個部位。
好半晌,他才知道視線模糊的原因是因為眼淚。
「沒用的東西,讓開!」白泉用腳尖踢他,見他動也不動,也懶得管他,將雙手打平伸出,嘴裡喃喃唸咒。
淚眼朦朧中,他看著白泉冰霜似的臉孔,和潔淨無塵的白色洋裝,替他收拾滿地的鮮血和肉塊,讓玉婷的屍首完整,輕輕鬆鬆地佈置出妻子突然猝死的假象。
耳邊彷彿聽到細微的低笑聲,那低低地、戲謔的笑像是在警告他:別違抗我!
半年後,他默默地,心如死灰地目送兒子離開。
他絕望地在心中告訴自己:活著,就還有希望。
然後,他開始日復一日,夜夜作著相同的夢。
夢中,他的妻子笑靨如花,一對兒女在他們身邊吵吵鬧鬧,有的時候,妻子會突然面露愁容地道:「伏羲怎麼還不來?」
他好奇地想問伏羲是誰時,惱人的鬧鐘或是手機就會把他從夢中喚醒,逼得他必須清醒面對現實。
比起現實,他更想待在夢境裡。
偶爾,他會讓自己沉醉在酒香裡。就像今天晚上這樣,兩個有同樣處境的人一起喝著在咽喉燒灼的烈酒,和著流不出來的眼淚,隱忍地吞進肚裡。
就帶著酒,入夢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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